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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诗中体验生命

1998-04-23 来源:光明日报 □杨 义 我有话说

中国才华的一条感觉神经,是由诗构成的。对楚辞、唐诗、宋词浑无感觉,似乎是白当了一回中国人。因为在这个民族引为自豪的诗词绝唱中,存在着对生命的细吟味和真感觉。

古希腊的荷马可谓伟大矣,他的史诗写了那么惊心动魄的战争奇观和旅人历险。但拿他与屈原相比,总觉得在那些热烈的外射的场面中,缺乏屈原的《离骚》那种深度的生命感觉与精神探寻。因此在一部完整的人类诗史上,屈原与荷马应该视为“双璧”,他们所创造的,一者为心灵史诗,一者为英雄史诗。

写心灵难于写故事,它要把内在的生命感觉通过隐喻的手段,投射到外在事物上,形成对应交感的关系。大概长江流域的楚国是一个花草繁茂之地吧,《离骚》多用芳花香卉之喻,比如这一句:“朝饮木兰之坠露兮,夕餐秋菊之落英。”木兰花是上翘的,哪来的“坠露”?菊花直到枯萎还依附在枝头,哪来的“落英”?而且一早一晚,又怎能饮到吃到春兰之露和秋菊之花?在这里出现了时空错综,以及物象变形。

诗不同于散文和顺口溜之类,它以灵感的强力,击碎了散文的文从字顺的思路,于不“从”不“顺”中显示精神的骚动和生命的热度。屈原作为一个有作为的政治家和敏感的诗人,受到奸邪之辈造谣中伤和楚王的疏远流放,感到事业的挫折和精神的失落,感到时间流逝对生命造成的压迫:“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迟暮!”因而他借用木兰秋菊这类自然现象的变形处理,来隐喻自己朝夕追求的崇高与纯洁的失落无凭。在这种追求与失落的生命体验中,连无知的草木也为之变形和动容了。

这两句诗以其独特的魅力,使后世的诗人也为之动容。有一则“三言二拍”故事为《王安石三难苏学士》,说宋朝的丞相王安石写了两句诗:“西风昨夜过园林,吹落黄花满地金。”被恃才傲世的苏东坡看见了,觉得这位丞相大人老来糊涂,菊花依枝不落,怎会有“满地金”的现象?于是提笔续了两句:“秋花不比春花落,说与诗人仔细吟。”于是王安石把他降职去当黄州团练副使,才知道天底下竟也有秋天落花,“满地铺金”的菊花品种。根据宋朝以后的笔记小品,这则文坛佳话却是发生在王安石和欧阳修之间,王安石还叹息道:“是定不知《楚辞》‘夕餐秋菊之落英’,欧九不学之过也!”这些大概属于士人间或民间的传闻,都用一种草木经代替诗之为诗的诗经,忽略了激荡于《楚辞》的字里行间那股生命体验的奇气了。

诗是很不安分的文体,诗性越轨,不越轨不足以言诗。它往往在非常规化的语言策略中,注入诗人的世界感觉和生命感觉。杜甫《秋兴八首》中有一个奇对:“香稻啄残鹦鹉粒,碧梧栖老凤凰枝。”一般的散文句子通常采用“主语———动词谓语———宾语”的语法结构,但是这里却采取倒装法,把主、宾、动、状各种词格打乱而重新组接,造成了强烈的错综感、动荡感、陌生感,也就是对世界和生命的别人未曾达到、也很难重复的特殊感觉。前人已领会到,这种倒装是用鹦鹉、凤凰来形容香稻、梧桐之美,“非实事也。若云‘鹦鹉啄余香稻粒,凤凰栖老碧梧枝’,则实有凤凰、鹦鹉矣。”这就是说,它写的是一种内在的、心灵的真实,而不是外在的客体的存在。它是生命对世界的一种感觉形式。

《秋兴八首》写于杜甫晚年居夔州(今四川奉节)。同在夔州写的自传体的《壮游》有句:“七龄思即壮,开口咏凤凰。”可见他是把凤凰当作自己少年的才华和生命的象征。又,他在夔门作咏物诗《鹦鹉》:“鹦鹉含愁思,聪明忆别离。”他是把这种能言之鸟,作为别离愁思的意象的。一代诗圣滞留夔州两年,战祸未已,故旧凋零,无乡可归,有所谓“闻道长安似弈棋,百年世事不胜悲。”在他依江城而忆长安旧游之时,能不心神恍惚、意象错综?于是他牵合作为少年生命之意象的凤凰,以及作为离别愁思之意象的鹦鹉,在鲜丽的意象群中寄寓着苍凉沉郁的生命体验了。是否可以说,感知诗性越轨之妙,当可在生命的深层与诗人相对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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